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種蘑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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種蘑菇

不知何時新雨初歇,天光被叢叢修竹勾勒出形狀,栗黃夾著緗綠,在橋下小澗落下一副工筆畫。竹影微醺,隨風為水中天色描金,如絮飄墜,似鱗浮光。

我與神並肩立於橋上,誰也沒說話。

只是神心不在焉,我順著ta視線探看,忽有歌聲傳來,聲音嬌俏悅耳,唱著《砍樵曲》。

“風和日暖好春光,桃紅柳綠百草香,大儺神仙我不愛,要學織女配牛郎。過了一山又一山,叢林茂密遮日光,連理枝頭比翼鳥,粉蝶成對映晨窗。”

女人臂彎裏挎著一籃蘑菇,走到小澗,連籃帶菇放在水裏刷洗。

少頃,提起籃子,掂一掂,抖凈了水,往我這方走來,要過橋。

女人渾身上下幹凈整潔,鵝黃衣裙,戴著個雁灰色頭巾,臉上是藏不住的春情,步履緩緩,姿態有不屬於農家婦女的端莊。

“阿茹!”

女人循聲顧盼,腳步陡然雀躍著,朝她男人小跑而去。

跑得稍快,就要摔倒,男人迎上去咧笑護住她,兩人俱是一臉羞澀,拉手寒暄幾句,肩並肩走下山,男人一步作兩步,慢慢遷就著女人走路,樂在其中。

這是個小腳女人。

我拉回視線,神卻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。

風吹葉梭梭,橋尾鉆出個小娃娃,抱著橋柱眼咕嚕亂轉,神態憨趣,眉心一抹葉狀綠印記,看來不是凡胎童子。

娃娃嘀咕著:“看吧,我就說她會喜歡我的蘑菇。”

“是是是,郁離種的蘑菇可好了。”

郁離身後冒出兩個虛白的山靈,繞著他轉圈,親昵誇讚。

山久而生志,山志化靈,便叫山靈。

其中一個山靈說:“這個阿茹,是山腳剛搬來的新婦。”

郁離:“心腹?”

“不不不。”另一個山靈解釋,“新婦的意思是男人新娶的媳婦。”

郁離望著女人消失的方向,說:“我喜歡她。”

“為什麽?人都很奇怪,你喜歡她什麽?”山靈問。

郁離笑:“我喜歡她喜歡我的蘑菇。”

“我喜歡蘑菇。”郁離在橋柱上一拂,兩個圓頭菇冒出來,“雨後是長蘑菇的好天氣。”

兩個山靈催促他隱匿真身:“不要被人類發現了。”

郁離乖乖隱身,和山靈遁入竹林深處。

他問:“人類很可怕嗎?”

“很可怕!”山靈異口同聲,又擔心嚇到郁離,於是補充,“不過等郁離成為很厲害的大妖,就不用害怕啦。”

郁離搖頭晃腦,想到了什麽,開心笑道:“等我成為很厲害的妖,我就可以種更多的蘑菇啦!”

郁離是這座繁茂山林繁育出的妖,父母為天地,身軀鐘神秀。

妖沒有性別,他隨意化了個人間娃娃的模樣,無事最喜歡雨後在林子裏種蘑菇。

他對人類實在是好奇。

人真是喜歡造名取字,他們給萬物稱呼,稱他這樣的生靈為妖,看的叫眼睛,說的叫嘴巴。

可是也奇怪,人有時候不喜歡說話,兩雙眼睛匆匆對上,又匆匆撇開,卻好像說了無數羞人的情話。

郁離想去山下看看。

他聽說阿茹是落魄的官家小姐,流落鄉野,遇著了農夫劉侃。

劉侃家有墻四面,上無父母,旁無弟兄。

村民們說阿茹好福氣,嫁得兩腳踏著實地的兒郎。

鄰居們說劉侃莫嫌棄,小腳女人屁/股圓臉兒嬌,好生養。

大家說,兩人郎有情妾有意,生活自然甜如蜜。

郁離在山上待得無聊了,偷偷下山,聽得山腳敲鑼聲不絕,有戲班子來搭臺唱戲嘍。

唱了一出《砍樵曲》——“在茅棚別了娘親,肩扡擔往山林去走一程,家不幸老爹爹早年喪命,丟下了母子們苦度光陰,實指望討房妻把娘侍奉,誰願意來與我訂下婚姻。”

粉面開了胭脂口,撚指甩帕,唱著:“見你勤勞又孝順,久有愛你一片心,今日特地把山下,定要與你結為婚。”

短衫一雙黑瞳左右亂看,手腳無處安放:“看她身穿綾羅綢緞,乃千金之體,我,粗布爛衫,砍樵之人,可憐的,就是我劉海砍一百擔樵,也買不起她身上的一粒珠子,要是我劉海討她做老婆,不是她害了我,是我害了她。”

短衫唱:“你是富家女。”

粉面和:“我天生的脾氣愛窮人。”

短衫問:“若你爹娘知道了。”

粉面回:“千斤擔子我來擔。”

短衫:“我家貧缺衣食。”

粉面:“我與你男耕女織。”

短衫左右推拒難脫身,粉面死皮賴臉求嫁娶,短衫慌慌張張兩腳如梭,粉面急急忙忙貼心求全。

“三步當做兩步走,兩步化作一步行,越走越走走不動,回頭又是俏佳人。”

戲唱到這裏,男女眼神拉絲,臺下盡是叫好連連,喊道:“便收下這個小女子吧!”

女子有財有貌,如何配不上他?

“配你呢!正相配!”他們這麽喊道。

“忍心叫美嬌娘難過?收下她吧!”

“收下罷!”

短衫跑,粉面追,臺上再一唱:“你追我什麽事?”

粉面:“要與你拜堂成親嘞!”

臺下歡呼!

短衫勸:“我有一大屋,飛不進麻雀,一捆茅草蓋屋頂還能剩兩根。”

“我墻有眼,屋漏雨,蘆花被子禁不起風吹。”

粉面:“我嫁定你!”

短衫:“我有坡腳老母,雙目失明。你與我成婚,要早晚伺候我老母。”

“你要織布洗衣補貼家裏,你要變賣綾羅綢緞珍珠首飾,一條頭巾裹頭又作衣裳打補,你要餵雞牽牛,做飯生子,養老養小侍候夫嘞~”

粉面羞問:“哥你呢?”

短衫挺腰仰頭:“我自是砍樵,我只會砍樵。”

“你可願與我只羨鴛鴦不羨仙?”

郁離跳起來:“她不願!她不願!”

沒人聽得見他的話,大家看得入了迷,臉上是無法忽略的笑。

郁離站在戲臺頂上的樹枝上,手搖得樹葉沙沙落。

突然看見劉家新婦阿茹也在臺下,在外不敢靠著自家男人,捏著手帕這端,另一端在男人掌心。

她看戲看飛了神,與男人挨著腳,臉上沒撲粉,卻有與臺上粉面戲子的嬌羞,目光熾熱,偶而投在旁邊男人的身上。

郁離等不及臺上拉拉扯扯轉來轉去的唱戲人說答案,他撅著嘴跑回山裏,心道:“這個砍樵人真是口是心非,寫戲人怎麽會把女人寫得那麽傻,她才不答應嘞。”

山靈在他頭頂轉圈圈,說:“人類叫這個為愛情。”

“愛情?”郁離不明白,“好傻的東西。”

山靈說:“人類總是把一些難以發生的事用愛包裝,這樣不可能就有可能。”

“愛是什麽?”他問。

“人類說,愛是讓人心軟的東西。”

郁離還是不懂,他在草地打滾,太陽軟軟鋪在他身上,他覺得身體也軟軟的。

這是愛嗎?

郁離好像似懂非懂,他說:“我種的蘑菇也軟軟的,我愛蘑菇。”

說完,開心傻笑起來。

……

女人隔三差五來山上采蘑菇。

郁離覺得這個叫阿茹的女人很友好,她總是笑著來,笑著采蘑菇,成為了男人的新婦,對她而言是一件高興的事。

郁離也為她開心,他偷偷給女人種最大最飽滿的蘑菇。

又過了兩年,女人的頭巾沒了,衣服多了幾個雁灰色的補丁。

再一年,女人鵝黃的襖子再也穿不了了,換了瓦灰的衣,穿著罐灰的褲。

還一年,女人上山不采蘑菇了。

郁離聽說阿茹嫁給男人快五年,沒給家裏開枝散葉,鄰裏鄰居讓男人早日休了再娶。

女人來山裏采藥,男人沒有休她,她感激不盡,尋不得醫,聽了屎啊尿啊的偏方,只平白受了罪,反胃還當孕吐,又是吃符紙,又是掛小人,要錢的法子使不得,不要錢的只有自己采藥補陰。

郁離隱身蹲在女人旁邊,仔細辨別她的籃子裏有沒有毒草,以免女人心願未了卻沒了性命。

女人提著籃子過橋,這次那個男人不在橋那端等她了。

女人嘴裏喃喃:“老天啊,賜我一個孩子吧,為我夫添個後吧,我實在過不下去這樣的日子了,沒有孩子不如叫我去死。”

郁離坐在橋欄上,晃著腳心道奇怪:“之前兩個人不是很恩愛嗎?”

山靈在他頭頂轉悠,附和著說:“是啊是啊。”

“人類真奇怪,明明沒有的時候也很開心啊。人類不應該說郎情妾意,應該是兒情孫意。”

“這是愛情嗎?”郁離問,“我看他們對著山許下過盟誓。”

“不知道,但人總是糊裏糊塗的,嘴上說完心裏又忘,信的叫傻子。”山靈說。

女人再上山采藥的時候,臉色愈發憔悴了。

她提著舊籃子,恰逢雨臨,只好挑了棵能避雨的淺山洞躲躲雨,或許不能稱之為洞,女人站在那裏,小半個身子露在外面,風吹雨斜,女人難免淋到。

郁離展開雙手,讓女人頭頂的竹葉聚得更密些。

女人看著飄揚的雨絲,突然抽泣,肩依著山壁,泫泫落淚。

郁離站在她身下,女人的眼淚打在他臉上。

“這是什麽?人也會下雨嗎?”

“這是眼淚。”山靈在他耳邊輕聲說。

“哦,原來人類下的雨叫淚。”郁離說,“她好傷心的樣子,我在她腳邊種蘑菇的話,她會開心嗎?”

“不會的。”山靈回道。

女人越哭越難過:“真是活不下去了。不如死了,一了百了。”

郁離再一次困惑,明明兩個人好的時候,說得是——真快活,為什麽兩個人還在一起,卻說——活不下去了?

“賜我一個孩子吧,老天爺,我沒做過什麽虧心事,為什麽不給我一個孩子。”

“叫我夫家擡不起頭,叫我就要沒了去處。我成罪人了!”

哦,她要一個孩子。郁離心想。

郁離有點擔心女人,雨停的時候,郁離跟著女人回了家。

女人一路含胸駝背,再沒有了之前端莊的模樣,尤其進了屋門,頭更是低。

小小的土磚房,男人攤腳坐在床上,一眼都沒看女人,女人卻徒自忙碌起來,軋草、餵雞、挑水、做飯。

她遭了罵。

“一天到晚不知道著家,餵了三個月的老母雞都知道著家,又生蛋又孵蛋,哪有心思跑外面去!”

“糟心敗家娘們!”

女人拘手受著罵,伺候男人吃飯洗腳。

男人在女人膝上擦了腳,嫌女人手臟,讓她去把明天的柴砍了再睡。

女人出了房門,“砰”一聲,門鎖了。

這座小小的土磚房像個吃人的怪物,女人在它嘴裏被研磨吮吸咀嚼,最後化成渣滓被吐出來。

今兒個男人沒和女人上床的心思,不多時發出鋸樹般的鼾聲。

女人呢,只是嘆了口氣,她說她男人既沒有休了她,更沒有打她,比別人家的好多了,日子還不好過麽?

郁離仰頭看著女人,想要她離開,可女人仰頭看著天,手裏還拿著男人用過的擦腳布。

郁離抿著嘴,他知道為什麽女人沒有孩子。

他收回目光,看向緊鎖的木門,門裏男人睡得正酣。

鄰居起夜,撞見發呆的阿茹,熟視無睹。

他們說男人是成熟了,誰也沒提女人過得如何,他們說一家之主就是要有威風。

郁離看著這個小小的土磚房,不知道威風的意義。

山靈說得沒錯——人類真是奇怪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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